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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民主導師》


    「專──題──討──論!」司儀拉長聲音喊道。

 

    「各位同學,接下來的時間我們進行專題討論,這個星期我們要討論的題目是──」主席兩手張開,撐著講桌,上身微彎,注視桌面上一張訓育組印發的「第十六週班會活動指導要點」,同時唸出聲來:「專題討論──如何以行動來支持『掃黑行動』及『捐助警察安全基金』,響應政府號召,發揮同胞愛心?一、『掃黑』行動能清除社會上暴力份子、商業界寄生蟲,革新社會風氣,維護社會正義與安寧,促進繁榮進步,使人人安居樂業,我們應如何配合及響應?二、目前警戒之裝備未臻完善,基於政府有限之財源及預算,我全校同學如何響應捐款,以充實警察人員之裝備,防患未然及因公殉職或受傷之撫卹及醫補助金。三、請議決。」唸完,主席抬起頭:「什麼『醫補助金』?大概是『就醫補助金』或『醫療補助金』吧?反正,大家都明白是怎麼回事啦!各位同學,按照規定,這個星期指定座號二、五、八的同學發言,其他同學也請踴躍發言。現在我先把題目抄在黑板上,利用這點時間,請各位同學想一想,等一下踴躍討論。」

 
    主席轉身,拿起粉筆開始在黑板上寫字:

    「如何以行動──」

    十二月中旬午後的冬陽透過門窗,斜斜地照進三年平班的教室。其中有一片

陽光從講台爬伸到黑板的下沿,爬到正在寫字的主席的腰部,腰下黑色的長褲上浮動著閃閃的金光,腰上黑色的外套在陰影裡,愈發顯得黯淡而濕冷。

    主席很快寫完,轉身面對班上同學,又把兩手張開撐在講桌上:

    「各位同學,現在我們開始討論,請大家不要客氣。」

    主席的話聲消失後,教室裡一片靜寂。室外,整個松林高中寬廣的校園也一片靜寂。每個星期三午後第三節,統一的班會時間,校園總是一片靜寂。

    「如果沒有人自願發言,我們就按照訓導處的規定,由二、五、八的同學發表意見,現在請──」

    「主席!」坐在北側靠窗一排最後一個座位上的吳招弟舉手出聲,打斷了主席的話。

    「請吳招弟同學發言。」

    「主席,各位同學,」吳招弟站起來:「為了響應政府掃黑行動,我以為我們應該有最具體的做法,那就是改換校服,妳們看,我們黑外套黑長褲──有時是黑裙子,還有黑領帶黑皮鞋,──當然黑眼珠黑頭髮是天生的,這樣一身黑,實在應該先掃掉。所以我建議改換校服,以響應政府的掃黑行動!」


    吳招弟還沒坐下,全班同學就一陣哄然,連站著的主席和司儀都抖動著身子笑了。

    「吳招弟,」主席勉強忍住笑:「講正經的嘛!」

    「好,講正經的,」吳招弟又站了起來:「為了響應政府掃黑行動,我們應該從小到大,從自己做起,擴大到整個國家,我建議,從今天開始,我們班掃地的時候,要一面掃地,一面嘿嘿嘿,這叫做掃黑;然後回家要求我們的家人和鄰居,掃房間、掃廚房、掃客廳或掃院子時,也要一面掃一面嘿嘿嘿;然後建議政府下命令,全國各公共廁所管理員,要一面掃廁所一面嘿嘿嘿,全國所有清道夫,要一面掃街道──」

    吳招弟每講一句,就引起同學一陣大笑,整個教室洋溢著少女的笑聲,熱鬧的氣氛已經完全掃清剛剛的靜寂,似乎連十二月中旬的陰冷空氣都受到感染,而變得溫暖了。

    忽然,笑聲停頓;寒流來襲,溫度陡降,空氣凝凍了似的。口沫橫飛、興高采烈的吳招弟怔了一怔,頭向右微偏,看到導師正從後門走進教室。

    導師右手拿著一件折成四折的灰藍色運動長褲。這學期一個女性的體育老師利用降旗後的時間在活動中心教同事跳舞,每個月收費五百五十元,每星期一次

,固定在星期三,每次五十分鐘。三年平班的這個導師也參加了,她打算開過班會,跟學生去操場降旗,然後就直接去活動中心跳舞,不再回辦公室,所以把運動長褲一起帶來教室。

    導師微微笑著,用空著的左手做了一個手勢要吳招弟繼續講,而後輕觸緊靠後門座位上的賴明華的右肩,低聲說道:

    「妳去坐主席的位子好嗎?」

    賴明華起身,走了幾步,坐在主席的空位上。

    「繼續!班會是妳們的,繼續──就當我不在場。」

    年近四十了,卻還那麼年輕,特別是那一頭油黑的長髮,一點看不出歲月的痕跡!親切的微笑,頓時又使教室裡的溫度回升了。

    「全國所有清道夫,要一面掃街一面嘿嘿嘿;這樣一來,舉國上下都一面掃一面嘿,就能擴大掃黑行動的成果。」

    「吳招弟,」主席在哄笑聲中提高了音量:「不要開玩笑了嘛,大家肚子都笑痛了。」

    「沒有啊!是妳們在笑,我自己根本沒笑!」

    「好啦,誰不知道妳口才好,是全彰化縣國語演講比賽的冠軍!拜託,講正經的嘛!」

    「好,講正經的,」吳招弟的蛋形臉微黑,高挑的身子看起來很硬朗,是典型的農村少女的外貌:「就講正經的。要討論如何響應掃黑行動,首先我以為必須先探討『黑』形成的原因。我相信,黑道人物不是突然之間從空中掉下來的,是在我們的社會中慢慢滋生出來的,假如我們在黑道開始滋生的時候,立刻予以撲滅,那麼黑道人物根本就不可能形成,對不對?我們在國文課本裡也讀過方孝孺的文章『指喻』,就是講的防微杜漸的道理,什麼事情都要防患未然,不知大家是不是同意我這種看法?」

    吳招弟停了一下,班上同學靜默著,按照這一群十七、八歲高三女生的習慣,這就表示默認了。導師也沒說話,只微笑的聽著。導師從高一帶她們上來,兩年多了,一向很少干預她們的班會,班會嘛,是訓練民主風度的最佳機會,而民主風度,是現代教育的重要目標之一,導師秉持這樣的信念,始終扮演著班會的旁觀者的角色。何況此刻,聽到吳招弟如此侃侃而談,合情入理,想到這個平時最喜歡讀課外書、上課最喜歡發問的高足,果然有一套見識,導師心底極感安慰,臉上的微笑就更溫暖了。

    「好,既然目前黑道人物已經嚴重到非掃不可,那麼豈不表示,在形成之初

,甚至在形成的過程中,我們並沒適時予以撲滅?請問各位,是誰──必須承擔這種撲滅的責任?換句話說,是誰,長久以來疏忽了他們撲滅黑道的職責?」吳招弟的笑容消失了,因為略顯激動,微黑的臉上湧現一層紅暈:「要掃黑,先要追究這個疏忽的責任,先要懲處失職的人員。否則一面醫病,一面中毒,再多的醫療行為,又有什麼用呢?何況,除了疏忽,是否還有人故意縱容?──」

    「主席!」剛剛移到主席座位上的賴明華舉手出聲,打斷了吳招弟的話。

    「請賴明華同學發言。」

    「主席,」賴明華站起來:「各位同學,我不贊成吳招弟的說法,第一,我以為吳招弟一開始就不莊重,冷嘲熱諷,顯然對政府的掃黑行動非常輕視;第二,吳招弟靠她口才好,東拉西扯,故意扭曲我們要討論的主題;第三,吳招弟的意思,好像在懷疑警察疏忽職責,才讓黑道人物坐大,事實上,──不因為我父親當警察,我才這樣講,我不是那種人──,事實上,全世界一百六十多個國家,大大小小,哪個國家沒有黑道人物?美國的黑手黨,日本的山口組,那才厲害ㄌㄟ˙!我的看法是,黑道人物是現代社會的產物,自然而然產生的,有各種原因,不能只怪警察疏忽,如果說什麼故意縱容,就是惡意地破壞警察形象啦。」

    賴明華坐下,心頭激動,說到後來,幾乎喘不過氣。

    班上的氣氛倏地凝重了,十二月中旬的空氣,彷彿忽然被加入一把胡椒粉,漂浮著那麼一點刺激的味道。

    導師仍然微笑著,不錯,相異的論點彼此辯駁,有益於釐清事實的真相,更有益於培養同學的口頭表達技巧和民主風度,這都是好的,值得鼓勵的!沒想到平常不大講話的賴明華也有一套,導師想著,這下不知吳招弟要如何招架了?導師舉起左手,輕攏一頭秀髮,好像這樣更可露出耳朵,更能聽清楚愛徒的高見一樣。

    「主席,」吳招弟第四次站了起來:「各位同學,我想賴明華同學沒有弄懂我的意思。我是就事論事,絕對無意破壞警察形象,事實上,能夠破壞警察形象的,只有警察本身,蛋不自臭,焉有蠅擾?我們不久前才讀過荀子的『勸學篇』,也提到肉腐出蟲,就是這個道理。再說,我剛剛的話還沒講完,就被賴明華打斷了,我的意思是,在黑道形成的過程中有人疏忽或縱容,但這些疏忽或縱容的人並不一定是警察,各位想想,警察哪有那麼大權力?──當然更不會是賴明華同學的父親,大家都知道,賴先生是大大的好人,上次我們班去清境農場郊遊,租不到遊覽車,最後就是靠賴先生幫忙才租到的,對不對?警察的權力不大,能夠縱容的範圍也就有限,倒是有一點,不知各位同學有沒有注意到,每次選什麼民意代表,立法委員,省議員啦等等,執政黨提名的人,經常正是地方上的黑道人物,這就涉及我所要講的第三點,響應掃黑行動,必須除惡務盡,既然要掃,就要大力掃,徹底掃,掃到寸草不留,不能只掃蒼蠅不掃老虎,只掃嘍囉不掃頭目,但我懷疑,對於那些靠各種不法手段當選民意代表的黑道頭目,政府是不是敢掃,如果不敢掃,或隨便掃,黑白掃,該掃的不掃,不該掃的拼命掃,這樣的掃黑有什麼意義?」

    導師聽著聽著,臉上雖然還掛著微笑,內心卻漸漸佈上烏雲。究竟是怎麼搞的,吳招弟會有這種思想?導師自認兩年多來,利用上數學課的時間,利用早自修,利用批閱週記,一心一意想多了解學生,並且自以為對每一個學生都有了相當的了解,沒想到居然不知吳招弟心底有這些思想,導師微覺奇怪,難道一向的觀察有誤,難道一向的看法偏差?

    「主席,」賴明華再度舉手發聲:「各位同學,吳招弟明明有意破壞警察形象,卻故意說沒有,不但要破壞警察形象,還要破壞執政黨的形象,當然,她口才好,我辯不過她,但有一個事實,卻證明天理公道自在人心,那就是選民的抉擇。如果真相吳招弟所說的,執政黨提名的,都是地方上的黑道人物,那選民避之唯恐不及,怎麼還會投他們的票?既然他們能夠高票當選,就表示他們獲得選民的擁護與支持;既然他們能夠獲得選民的擁護與支持,就表示他們不是選民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那麼,他們怎麼可能是地方上的黑道人物呢?吳招弟說他們靠各種不法手段當選,我們是法治國家,選舉有選罷法,吳招弟如果知道他們有不法手段,為什麼不去法院檢舉?可見這只是她別有居心的說法而已!再說今天,我們專題討論的題目是什麼,清清楚楚寫在黑板上,誰也不能借題發揮,我建議,如果再有同學信口雌黃,主席應該當場予以阻止,大家專心討論如何捐獻警察安全基金,不要浪費時間。」

    「主席,」吳招弟又站起來了,「賴明華同學說我別有居心,我覺得很奇怪,也很難過,今天我們是在開班會,有什麼不同的意見,誰都有權利講出來,對錯由全班同學判斷,應該就事論事,不要人身攻擊!事實上,我個人完全贊同政府的掃黑行動,我所提的兩點意見,一、追究並懲處失職人員,二、掃黑必須除惡務盡,正是具體響應掃黑行動的作法。響應掃黑,並非一定要捐獻不可,這點還請同學討論。」

    「當然要捐獻,」這次賴明華沒有舉手,直接就站了起來:「因為警察執行掃黑行動,非常危險,黑道歹徒都有槍,比警察的槍還要新式,還要有威力,而且很多!警察在武器上已落下風,如果又缺乏防彈衣的話,生命一點保障也沒有。因此我們必須踴躍捐獻,更新警察的裝備,並購置足夠的防彈衣,以免再發生類似洪隊長殉職的悲劇。」

    「對,我贊成,洪隊長太可憐了!」

    「我也贊成,洪隊長的犧牲要有代價!」

    「主席,我也贊成,洪隊長的血不能白流!」

    教室裡頓時陷入一片交頭接耳的議論之中,這群十七、八歲的女孩,對洪隊長的死亡產生了由衷的同情與敬佩,看來賴明華的意見得到共鳴了。

    「公道自在人心,」賴明華的臉上有了微笑:「如果洪隊長當時有防彈衣穿,他就不會犧牲了,所以我們要捐錢,為更多的洪隊長買防彈衣。」

    「主席,」吳招弟緩緩地舉起手,顯然感到勢孤力單,必須陷入苦鬥了。

    「妳還有話要說嗎?」主席面帶微笑,彷彿爭戰中得勝的一方,居高臨下注視著癱瘓在地的失敗者。

    「主席,各位同學,」吳招弟一臉凝重,微黑的膚色看起來更黑了:「天有好生之德,對於洪隊長的不幸,我和各位一樣,有最深的同情,對於洪隊長的勇敢,我也和各位一樣,有最深的敬意,但我想提醒各位的一點是,購買防彈衣也好,更新警察裝備也好,都是政府的責任──,這樣說,彷彿我們做老百姓的很自私,不!老百姓不自私,老百姓依法繳稅,不能打折,不能討價還價,該繳多少就繳多少,這些稅金全部交由政府處理。老百姓進了義務之後,就可以要求享受權利,要求政府保障他們生命財產的安全,保障他們言論、行動各方面的自由,保障他們不受任何惡勢力的侵犯;這是義務與權利的對等,除此之外,任何的捐獻都是變相的稅金。其次,洪隊長的犧牲,我們誰也不在現場,我們得到的資料都是從報紙上來的,但各個報紙的報導都有出入,這點不管,我只提出一點,槍擊要犯林博文設籍台中市,洪隊長是台中縣的警員,為什麼是他去圍捕,不是台中市的?他是英勇,那麼台中市的呢?這兩點請同學思考。」

    愈講愈不像話,居然批評政府了!導師忍不住側過頭,瞪了吳招弟一眼,油黑的長髮甩動著,恨不得甩到吳招弟的臉頰,給她一個耳光!的確是看錯她了,    仔細一想,平時她是愛看書,但都看的什麼書!平時她是愛發問,但都問的什麼問題!導師怒氣上升,平時自己怎麼這麼糊塗,還疼她,當她是自己的高足!

    「主席,」站起來說話的是坐在第一排的小個子洪秀琴:「我看報紙,台中縣議會議員總質詢,問警察局長,兩年前編列預算買了一百件防彈衣,現在只剩七件可用,這樣不是浪費老百姓的稅金?如果我們捐獻的錢也如此被浪費,有什麼意義?我反對捐獻。」

    洪秀琴講完,坐下之前回過頭看了一眼吳招弟,吳招弟向她點了點頭。她們兩個平日就是死黨。

    「各位同學,你們看看,又在破壞警察形象啦!」說話的是賴明華:「說來說去,都是警察不好,都是政府有錯,這樣別有居心,還有什麼好討論的?討論要理智,有理智的人就有愛心,有愛心的人就贊成捐獻,大家說對不對?」

    「各位同學,」主席想做結論了:「經過這麼一番討論,大家的意見都已溝通了,現在我們進行表決,如果多數同學贊成捐獻,就全班都捐,我們三年平班一向都很團結,希望這次也不例外。」

    導師的嘴角又浮現笑容,心底的烏雲漸漸消失,看來同學畢竟是理性的,沒有被吳招弟的偏差思想所迷惑──除了洪秀琴!而且主席很能控制場面,真有民主修養!想到這裡,導師禁不住對主席微微頷首。


    「我反對表決!」

吳招弟站起來:「捐獻不能多數決,捐獻看個人的意願,由個人自行決定,不必表決,不能強迫!而且,我以為這個問題還需要討論,我不能白白被人家說我別有居心,我哪有什麼居心?我贊成掃黑,這點早就說過了,可是我反對捐獻,不只因為捐獻不合法不合理,就算該捐,也不必找到我們學生身上!一下子冬令救濟,一下子送愛心到海山,送愛心到煤山,現在又要什麼警察安全基金,都打我們學生的主意,各位想想看,我們吃穿唸書,哪一樣不是靠父母供應,我們哪有經濟能力捐獻?」

    吳招弟這話一出,似乎發揮了一點攻擊力,挽回了一點劣勢,教室裡又靜默了,連導師都覺得沒有反駁的理由。導師想到很久以前有一次,初中二年級的冬天,冬令救濟捐款時,全班就剩下自己一個沒交;那一陣子,父親失業在家,母親臥病,四個小孩全在求學,中午的飯包都幾乎沒得帶,還要捐獻冬令救濟的款項!老師硬要自己捐,捐不出來,罰站在講台上,大聲說一百遍:

    「我沒愛心!我沒愛心!我沒……」

    導師的眼眶潮濕了,也許吳招弟說的對,也許自己一向對她的觀察和判斷沒錯,也許剛剛自己沒弄清楚吳招弟的意思──

    「再說愛心,剛剛賴明華同學說有愛心的人就贊成捐獻,這話也值得商榷,」說話的依舊是吳招弟:「諾貝爾和平獎得主之一,修女德列莎就有一句名言,說沒有正義的愛心不是真正的愛心;愛心如果沒有正義配合,如果沒有智慧配合,只是一味盲目地強調愛心,有時反而是一種過錯,一種罪惡。」

    「不必妳教訓,」賴明華霍地站起:「以為妳多讀幾本書,就拿著學問來嚇唬人,誰相信諾貝爾和平獎的得主會講那種沒知識的話?好像全世界就只有妳有正義、有智慧,其他人都是笨蛋,都是傻瓜!孔子說過,君子疾夫捨曰欲之,而必為之詞,妳吝嗇,無情,沒愛心,不捐獻,就坦白承認,何必長篇大論,找那麼多藉口?」

    「就是說嘛,凍酸鬼!」

    「買書就不凍酸!」

    「下課還不是經常跑福利社!」

    「什麼經濟能力?一點零用錢嘛!」

    「有就多捐,沒有就少捐。重要的是一份愛心!」

    「是啊,是愛心,是善性,孟子說,無惻隱之心,非人也。」

    「那麼多理由,以為她口才好!」

    「彰化縣國語演講比賽冠軍,什麼了不起!很多人就不希罕參加,還不是硬要出風頭!」

    「還批評東批評西!」

    「對啊,二年級的時候,導師鼓勵我們入黨,她也講東講西。」

    「她就是喜歡批評,平常就那樣,好像別人都錯,只有她對!」

    「仗著她那張嘴!總有一天,全身都硬了,那張嘴還會動!」

    教室裡一片嘈雜,同學們對吳招弟的堅持似乎都憤怒了,爭先恐後表達她們的不滿,有的坐著講,有的站起來講,亂成一團,好像星期天上午十點左右的菜市場。洪秀琴幾次回頭看吳招弟,想找機會站起來反駁幾句,可是看到吳招弟靜坐著毫無表示,對方卻人多勢眾,就把湧到喉頭的話硬吞下去。

    在這樣一片雜亂的指責聲中,吳招弟忽然聽到一個特別高拔的聲調:

    「哼!總說一句,巧言令色鮮矣仁!」

    吳招弟循聲望去,正好看到賴明華得意的臉色,一時怒氣勃發,站起來大聲說道:

    「有一個西方哲學家說過這樣一句話,不要把講給人聽的話講給豬聽,我到今天才了解他的用心。」

    「妳罵人!」賴明華站起來,半轉身子正對吳招弟。

    「我罵妳什麼?」

    「妳罵我豬!」

    「是妳罵妳自己的!」

    「妳明明罵人!」賴明華右手抓起桌上的一本英漢字典,好像準備擲向吳招弟。

    「罵就罵,怎樣?」農村子弟的執拗個性被激發出來,吳招弟雙眼冒火了:「就事論事,妳不論,隨便人身攻擊,我就罵,怎樣?──既然大家撕破臉了,我就說個痛快,上次我們班去清境農場,賴明華的老爸替我們租車,說得好聽,是幫我們忙,其實別人租六千五,他去租,就八千塊──連這種小錢也要賺,還不是平常污成習慣了?什麼警察安全基金?警察只是穿制服的合法流氓罷了,什麼掃黑?更要漂白!各位想想,村子裡什麼地方開賭場,大家都知道,就警察不知道,為什麼?上次國文老師就講過,他家對面天天打麻將打通宵,打電話要求警察來處理,警察說不敢來,因為上級也在那裡打!歷史老師也講過,他和左鄰右舍把住屋後面的空地搭起來做廚房,管區警察挨家挨戶去收兩千元,歷史老師
不給,管區警察就報他違建,有沒有──」

    「那是極少數!任何一個團體都有極少數害群之馬,」主席親自出馬,大聲打斷吳招弟的話:「任何國家都一樣,妳不能以偏蓋全,那不公平!」

    「極少數?很好的擋箭牌!什麼極少數?為什麼每個人都碰到極少數?那些極多數跑到哪裡去了?」吳招弟雙手往外一攤,似乎決心把自己同時也拋擲出去:「有批評才有進步,除非十全十美,否則都應當接受批評,批評是老百姓的正當權利,什麼別有居心?為什麼台灣全省家家戶戶鐵窗鐵門,為什麼色情海報滿街都是,為什麼我們上課時天天有流動攤販在學校附近播放錄音帶死吵活吵,為什麼女孩晚上不敢出門,為什麼青少年犯罪一年比一年多,為什麼那麼多人爭先恐後移民去美國,為什麼──」

 

(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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